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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迪林】旧时身#10

旧时身 #10

林家班这次的巡场,历时两个半月,走过了南北一众繁华都市,既把声名远扬,更主要也唱的尽兴,总算又圆了林一个心愿。

回北平的火车上,林闲来无事与佑来商讨这次巡场过后将来的打算,他拿手指敲着桌面,看起来颇为悠然,说出来的话却惊得佑来掉了下巴。

“什么?你不打算再招学生啦?”

“是啦。”林软绵绵地答道,“我觉得,等过几年,现在这些孩子都成了角儿,我这班子也算后继有人了。”

“那,那你是不打算教,还是不打算唱——”

“唱自然要唱的……”林停了拍子,拿手托起脸颊,眼里透着思索。

林想的是小迪。

李先生听闻小迪的过往后,曾经不无担忧地提议林带他去看看医生。“国外有人在研究的,叫什么什么应激障碍?说不准的事,对孩子一生都会产生影响。”

林不怎么懂心理学,但既然李先生都这么说了,他自然也能证实小迪确有时会做噩梦,便果断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。

李先生有个留洋回来的好友,原是在伯明翰读医学博士的,工作几年后回来,在东交民巷的一家德国医院有自己的科室,专攻是心理治疗。李先生出面,打了几通电话,约好让林回去后,找个时间带着小迪上他家去做交谈。

林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。他总是想起那天。

胡姬的血蜿蜒地流到他脚下,艳红的,满溢着生命力。布鞋尖蘸了点血,每踩一步,灰地上留下的印子像朵半阖的梅花,孩子抱着头,瑟瑟地如一团团城墙阴影,眼里盛满惊惶。

假如那天他能早点到,只要早一点——他一定会在胡姬惨烈的降落之前,将那孩子抱走,捂住他的眼与耳,告诉他一切都是幻象。母亲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总有一日会归来。

林是不信怪力乱神的,但他觉得,大概世上之人形形色色,与自身仍是分有缘与没缘的区别。

早些年,胡姬总来听他的戏,偶尔与他来交谈。戏里戏外,什么都谈。虽不知始末缘由,但意外合拍,交流甚好。后来胡姬出了名,又如寒蝉一般渐销声匿迹,他都知道,但萍水相逢的交情,也不留更多心思。再见时,胡姬说她已经结婚,还有了孩子。若有交谈,她便常提起她的男孩,却不愿说名字。

胡姬说她在家教他弹冬不拉,小孩子的手,捧不起那么大物什,撑了半刻就耍赖说手酸,偷偷靠着凳子借力。一会儿又得了准许,欢呼雀跃放下东西跑去买糖葫芦吃。一趟下来,回来之后定然是把刚学的一点指法又忘得一干二净,须得从头再来。

那时节胡姬稍胖一点,旗袍下的线条圆润而带着些许过头的肉感,碧绿眼眸敛了张扬,慵懒如一只餍足的猫。佑来几回旁敲侧击:说不定,这女人没结婚也没孩子,都是花言巧语来接近你。这世道,可说不准。

林只说不会的。要问他为什么,他也说不出明确的证据。只是胡姬提起她丈夫与儿子时,满眼都是幸福的神采,眼眸中曜曜透光。那种神情,倒是不会作假的。

想到这里,他只是笑了笑,没再说下去。

佑来对林的决定一向毫无办法,只能耸耸肩由他去。上车前在小摊上买了一捧水菱角,个个鲜红水嫩,俏生生地等着被品尝。他剥了一个,林张开嘴指指自己示意要吃,佑来只当没看见,把那脆而甜的菱角一口吞了。

他赌气一样用力嚼着那水当当的菱角:“罢,罢。不招就不招。那我还可以早些退休咯——”

林讨要不得,自己摸了一个窸窸窣窣剥开,含糊着说:“退休?早着呢,你还得替我做管事的。”

佑来瞪大眼睛:“好啊。你这个当世黄世仁!”

“行行好。供吃供喝还有津贴,这也能成黄世仁呀。我可冤了——”

窗外的景色一格格往后退去。佑来吃饱了菱角,也赚尽了嘴皮子便宜,缩手缩脚蜷在一旁小睡。

林渐也不说话了,托着腮望向外头的广阔天地。迎面吹来的风蒸腾着七月太阳地的暑气,像是女子情热而纤柔的手指微微拂乱了发丝。

他心底很静,周围车厢里细细碎碎的人语声被淹没在风里。佑来在一旁发出轻微的鼾声。这样没心没肺的人,想来定是又做了个好梦。

隔间外头咚咚地跑过一串脚步声,还有孩子的嘻笑。林清晰地辨认出小迪的笑声,咯咯咯像只小鸡崽儿一样,让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。

窗外的麦浪层层叠叠,如金色浪潮绵延至鸭蛋青的远空。这是1929年的夏天,日头冗长,蝉鸣不断。

林支着脸颊看车窗外的风景,被一阵阵的热风熏得昏然欲睡。半梦半醒间,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拱进他怀里,林伸手抚抚那孩子乱糟糟的刘海。饱满的额头上敷了层薄汗,湿得刘海成了一绺一绺。他抱紧这个还带着运动后的热气的小孩子,语气温和,一如这之前的数个夜晚:“睡吧。”

眼前是一片静谧的暖橙色,随着火车有节律的动响,他们慢慢进入了梦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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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
房间里有着熹微光线,一点一点填满视野。床边趴着的人听到他的动静,窸窣一下撑起身来。

“林?你醒了?感觉怎么样?”

细瘦的属于少年人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,掌心却意外地触感宽厚。小迪松了一口气道:“还好,终于不烧了。”

他抱着靠枕跪在床边,半是埋怨半是撒娇:“你这回可把我吓死了。烧到39度,说着胡话,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!”

林挠了挠头,果不其然感觉久未动弹,身体都有些僵硬了。

“对不起啦小迪,下次不会了……”

林软软应道。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。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秾丽眉眼,看他高挺的鼻梁,微薄靡红的唇,看他收紧的脸部轮廓,学校制服包裹下单薄修长的躯体。和刚才梦境里的肉嘟嘟的小迪重合在一起,有种奇异的错位感。

小迪见他眼神迷茫,没好气道:“你看着我,在想些什么?”

“没,没什么。只是想到你小时候了……”林又挠了挠头,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。早好几年的时候,他的气势就比不过这孩子了。

小迪替他捻捻被角,站起身来时支着膝盖好一会儿不动,想来是腿跪麻了。

林仰起脸问他:“今日的功课做完了?”

小迪摇头:“从学校办了手续。明天起就不去了,在家里帮来叔叔收拾行李。”

林渐渐地回想起这之前的事,脑中如拨云见日一般,瞬然清晰。

这是1937年的5月。时局日渐紧张,他们接了李先生三番五次打来的电话,终于打算举家搬至天津租界。说难听一些,便是逃难。

林了然地点点头。“去吧。”他温声道,“等会儿我也来帮忙。”

小迪瞪起眼睛:“你好好躺着罢。我们收拾就足够了,有你这么个大病初愈的在旁边,反而碍手碍脚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林苦笑。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不坦诚,就算是关心,也表达得如此别扭。

小迪扭暗了床头灯,又轻轻掩上了门出去。虽然房里挂着的厚重窗帘隔绝了外面的泰半光线,但林起身,打开窗朝外眯着眼张望,发现仍是天色明亮的傍晚。

洋槐浓密的香气袭到鼻间,巷弄里有人推着平头车儿叫卖乳油杨梅,时令蜜饯,声音锐利传得很远*1。往下望能看见隔壁小院里,晾着浆洗干净的几件小娃娃穿的衣裳,浅粉奶白,在风中晃晃悠悠。

看得出神,鼻尖上微微一凉。林一摸,讶异地瞪大眼睛。不知何时乌云遮蔽了太阳,竟是下起雨来。

小货郎顾不上叫卖,忙推着板车疾奔,去寻避雨的地方,邻家的阿妈急急忙忙冲出来去收暴露在雨中的衣服。林关上窗,拉开窗帘看着一层透明玻璃外,天昏地暗大雨滂沱。

而北平的今日,不管从何种意义上看,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tbc.

*1:这句素材取自张恨水的散文《五月的北平》

写在后面
隔的时间太久以至于跑回去翻看之前到底写了些什么……总而言之没有食言还是更新了!而且,小迪也长大了(耶)
接下来就要开始最惨痛的一段历史了。流亡流亡流亡……emmm历史苦手还得去翻翻资料再下笔(一个暴哭)
给看到这里的gn比心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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捉了个小虫……默念:谁都没看见都没看见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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