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食生物 野蛮生长
最近都是雾茫茫的雨天,大小孩子都不乐意出门,就窝在詹先生家里聚会。
小迪可喜欢他了。
詹先生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大人。他会弹琴,会唱好听的英文歌,还留着很长的可以梳辫子的胡子,也会分给小迪甜甜软软的奶糖。比李先生要好得多,李先生进门后,总爱哈哈哈大笑着走过来拎起他转几圈,转得晕头转向地把他放下来,并且嘲笑“小迪和爸爸一样呢,比猫儿还轻!”
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了,去找林告状。尽管林哭笑不得地同他解释,李先生那不算嘲笑,恰恰相反,是喜欢他的表现呢。小迪还是气鼓鼓地表示不信。
广播里最近总在放讨伐某地的敌人云云,小迪吃着糕点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,暗暗地把李先生划到了“西北军”那一块,是要讨伐的,要打倒的。尽管他也不确切知道这个西北是什么意思。①
今天詹先生教给他一首很有名的外文歌,据说是全欧洲唱诗班的孩子们都会唱的。
小迪认认真真地学了,詹先生热烈夸赞他“Wonderful!”,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歌唱给林听。
和师兄们互道了晚安,小迪按捺不住轻飘飘的脚步,往林的房间跑去。
林的房间是暗的。小迪静悄悄地从门口开了一小条缝,像是只偷油的小耗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。
等到了床前他才发现,自己的位置竟然被占了。
两个大人很亲密地窝在一起睡着了,呼吸沉重绵长。小迪楞楞地站着,脚趾紧缩,像是只被这呼吸在空气中带起的浪潮打得无所适从的小海蟹。
是谁呢?
小迪踮起脚趴在床沿,费力地去凑上去辨认。
借着窗外的灯光看清了——又是李先生!
小迪气得立刻就想爬上床,把这个鸠占鹊巢、呼呼大睡的李先生给拽下来,让他腾出自己专属的位置来。
但是鞋子蹬了一半,小迪却停下了。
小迪有些迟疑地想着——
最近papa晚上总是睡不太好。他说是因为下雨。这雨是个黏人的麻烦精,给他送来了让人疼痛的礼物。
林抱着小迪说过:“所以小迪要保护好自己的膝盖,不要变得像papa一样哦。”他细长的手掌很轻地团住小迪的膝盖,掌心明明没什么温度,小迪却感觉被火炉围绕一样的暖。
小迪扭身,拿手去抚平林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蹙起的眉头。林冲他笑了笑,笑里有被伤痛困扰的虚弱。
papa……
逆光里,林呼息沉静,露在被外的耳廓围着一圈细碎动人的光。
小迪下了大决心一样。他屏息穿回拖鞋,最后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原本的位置,推开门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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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都各自回房睡觉了,公馆里安静得像是所有声音都被划上了休止符。只有小迪,提提踏踏地踩着双大拖鞋小小声地骂人。
李先生!
明明是个大人了,还这么黏人!
林被他抢走了!
小迪越走,越想,就越觉得不是滋味。他很快后悔了。他揪住一撮蓬软软的头发,懊恼地想,现在,就想立刻跑回房里,挤到他们两个中间,然后把李先生挤下床去,最好让他屁股着地摔下床去——好解气!
哎——不行。
小迪垂头丧气地,像是只小幽灵潜进了一间房里。
这是三个师兄睡的一间。他们估计是玩累了睡着的,还点着床头灯,被子形同虚设,胳膊腿儿全露在外面,泛着珍珠一样的细腻光泽。
小迪绕着床走了两圈,就找了个空隙爬上去。一不小心压到了一个师兄的腿,把他给弄醒了。
“唔……呀——小迪?!怎么跑来这儿了?”
师兄往旁边挪了挪,好让小迪在一片兵荒马乱里找个空儿躺下。幸而小迪年纪小,几个师兄又是瘦得猴似的少年,一张床堪堪睡下了四个人。
想到这里小迪又后悔了——刚刚他就应该厚脸皮地挤上床去的,说不定也不会把林弄醒呢……
师兄虽然不知道一直和林睡的小迪怎么跑来这里,然而困意袭人,也没有多做思考,仍是拿手臂把小迪揽住,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的背,像在哄一个小婴儿。
“睡吧睡吧。”
小迪无处诉说,满腹委屈的,缩着身体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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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回到了那条巷子里。
有一天母亲给他买了糖葫芦。是糖葫芦啊——一串晶莹、甜蜜、剔透得像橱窗里的玻璃球一样的小果子。
小迪很爱惜地叼下一颗,含在嘴里不舍得嚼。糖的甜在舌尖化开,小迪不由幸福地眯起眼睛。巷口的老奶奶靠着躺椅,摸索着打毛线,看到他在笑就问他:崽崽在美什么呢?
小迪不回答,只是咯咯笑着拿着糖葫芦转圈,转了一圈又一圈。他快乐的笑声像一只鸟,飞出了这深窄的巷子去追寻蓝天。
小迪在石板路上不知疲倦地跑啊跑,跑啊跑,没有目的,只是跑。
他忽地一下子跌倒在地,血珠子从膝盖上一颗颗渗出来,小迪痛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,想大哭出声。
老奶奶把他抱起来,为他涂上药膏。又说他:这么细皮嫩肉呢,天生就是要人疼的。
脚边有一只白白胖胖的大猫,喵喵叫着撒娇,拿毛茸茸的尾巴去蹭小迪的腿,像是也在给他安慰。
清晨的时候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从老奶奶的屋子里被抬了出来,小迪趴在窗户上看到,就急忙忙地从阁楼一路冲下来。
母亲依着楼梯站,她的旗袍一直开叉到大腿,上面绣着一团团大红的花。小迪去牵住她的手指,是凉的,硬邦邦的像冰锥。
妈妈,妈妈,奶奶怎么了?妈妈,奶奶怎么了?小迪不依不饶地问。母亲一直在抽烟,烟雾一圈圈地围住她,挡住那双锐利的翠色眼睛。
奶奶去世了。
去世了?世是哪里?是哪里?
母亲翘起拿烟的手,指指上面。就是天上。
天?
小迪抬头去看。
这深窄的巷子啊,连天光都不愿透进。两幢楼房之间架着高高低低的晾衣杆,密密得如栅栏切割了小得可怜的一片天。
笼子一样的。奶奶去了那里吗?小迪难过地想着。母亲手里的烟燃成烟灰,一抖就化进了他的眼睛。小迪连忙伸手去揉。
舞台的光一瞬间熄灭,竹竿上晾着的红丝巾飘下来,兜头盖脸地把他蒙住。全是红的。深深浅浅,黏稠得化不开的红,糖浆一样地流动,把他完全裹住,翻滚,灌溉。
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即使冷的冰锥一样的手指也根根抽离。小迪哭泣,尖叫,但是没人搭理。
他终于成了一颗酸涩的山楂,煎熬成沥心呕血的红,粉饰上虚情假意的甜。
有人把他捡起来,一声叹息,然后置入胸膛——
幕布缓缓拉开。小迪张开落了灰翳的眼睛,一幕幕画面将他涤荡。他看到了异国山坡上长风浩荡,衰草枯杨;看到了母亲走过的万里黄沙,风烟落日;看到了漆黑巷陌,婴儿的啼哭声贯彻黎明;看到了腻脂雪肤,鬓影衣香;看到舞台上的华梦璀璨,舞台下的素面如泉……
林站在一切的尽头。
他张开怀抱,两沃月牙眼盛着暖意。
“小迪,过来。”
小迪的眼皮动了动。他攥紧拳头,无声地说着梦话:
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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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醒来的时候,正看到李先生神清气爽地做着起床操,左扭扭,右转转。看到他睁开眼睛,还笑眯眯地打招呼。
“早啊!”
声音洪亮得震天响,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没处使的力气。
林昨晚睡得好,一夜无梦,于是也很赏脸地给了他一个微笑。
“早安。”
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。林心里猛的一颤。坏了。小迪……他昨晚睡到哪里去了呢?
林一下子爬起来,急急忙忙穿了拖鞋就要往外面走。李先生在后面拿着他的外套,一边穿一边喊。
“林!要去哪里啊,你睡衣还没换呢——”
林冲到餐厅的时候,和小迪正正好对上了眼。小迪在抢师兄手里的面包吃,看到林进来,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,就轻轻地移开了。
林忽然感受到一种火烧似的感觉,绵绵地让他的耳朵脖颈一同地发烫。他掩饰般轻咳一声转过脸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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